“是啊。我今天——”喝完,放下杯子,开始演戏,“本来是去代朋友买花的,谁晓得到了花店,看见这郁金香好,我也没有啥事,就想着鲜花配美人,我就只认识丁姐姐一个美人,就给你送来了,没想到你真的喜欢,喜欢就太好了!”
这台词是甜腻了点,她想的时候不觉得——像个不称职的编剧——说得时候却觉得,而且自己说得还有点儿难为情,像个不称职的演员。自己给自己下套的感觉莫过于此。
丁雅立笑了,笑得高兴,但高兴得勉强,大概因为眼睛是肿的。“这样啊,那——谢谢你。费心了。”
丁雅立低下头去,万小鹰觉得自己的笑容也逐步消失。之所以消失,倒不是丁雅立没有顺着她说,而是低头的动作、低头的弧度、眼神的躲藏——这一切动作所代表的丁雅立的伤心,竟然带着她世故的笑意一道往下沉。
“欸,姑父呢?不在家?”可她终归是要说,却不能看着丁雅立说,于是左看右看,然后就在转头的瞬间看见丁雅立的表情沉了下去,暗淡了下去,“啊,我不该问。”
那一句“啊”的确是真心的,但也是演的。此刻她是一个好演员了。演是因为计划好了这一个转接词,真心是因为,她看见了丁雅立的眼泪。
是一个好演员,她对自己说,也是一个冷酷的编剧。
“他?”丁雅立苦笑着,短促地叹一口气,“还不知道在哪里呢。”
她继续照本演出自己的讪笑,“说不定也只是应酬忙。”
“应酬?是啊,应酬。”丁雅立望着窗外,“好多应酬,不知道都应酬些什么东西。从前应酬,是想从别人手上要点什么,腆着脸去。现在应酬,成了别人上赶着要给他送什么。”
她想了想,说最近似乎是听说的确有这么一回事,但是也是正常的,“毕竟姑父现在的职位远比以前重要嘛。以前也管制,但允许流动。现在管得严了。就是陈君慧{45},现在也只是物资统制委员会委员了,姑父毕竟是副主任嘛。听说陈君慧最近一直想办法找姑父呢。”
丁雅立听见陈君慧名字,眼里立刻流露一股子锐利的光,听完她说的话,苦笑道:“连你都知道了?是啊,你知道,你消息灵通……”
“丁姐姐……”她想见好就收了。可是似乎还没见到好。
“你已经知道他最近和陈君慧走得近,也应该陈君慧在找他办事,那你——”丁雅立深吸一口气,“你知不知道,今天他在哪里?”
“我……”这个她是真不知道,也没预想着丁雅立会问,这下子是真语塞。
“你知不知道陈君慧是把他约到了华界的哪个堂子里,还是在租界的哪个什么、什么——”丁雅立说着竟气急败坏起来,顺手拿起那绣了一半就扔在那里、实在不成个样子的手绢在手中揉搓——那动作在万小鹰看来,是丁雅立太好的教养阻止了她做出更激烈的动作——却怎么都揉不皱撕不烂,“什么白俄女人弄的妓院里?”
她凑上去,双手拢在丁雅立的手上,“丁姐姐,丁姐姐。”一边说一边想要把丁雅立手中的丝绢抽出来,可是往下既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说,安抚劝慰,同仇敌忾,一概没有,也没能把手绢抽出来。
“你——”丁雅立看着她,眼神中似乎有丝缕怒气,好像在质问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,甚至像是在质问她是不是同谋。
但最后什么都没有,两人就这样默默松开了手。
“对不起,我失态了。”丁雅立往后靠了靠,然后站了起来,双眼望着万小鹰身后的虚空,“你先坐着,我——”
“丁姐姐,”她凑上去,出现在丁雅立的视野里,迫使丁雅立看着她,“我是知道,但我不想说。不是故意瞒着你,我只是觉得,说出来怕你伤心。现在看看——也没好到哪里去,人多嘴杂,总会有人……不管怎么说,丁姐姐,男人要是不可靠,你还有你自己的生活,你是你自己,不是他的附庸。你可以选择自己快乐不快乐,你可以——”
越说越词穷,直到听见女佣一边走过来一边问,花怎么办。
“你还有花。”
只是不好意思说“你还有我”,即便心里是想到了这句话的。
丁雅立久久地望着她,直到女佣进来才移开眼神去回答问题。然后才对她说,谢谢。
那天晚上她陪着丁雅立吃完饭才走。天黑了,回家去的路上,她像是剧评家一样审视着自己今天的发挥,又像是帐房先生一样计算着今天的“盈亏”:所有的故意伤害和安慰都是计划内的,目前看来也都达到了结果,尤其是晚上吃饭的时候丁雅立虽然依旧难掩伤心,但从言语判断已放松了一些。从这一点来说,她今天是成功的,既是成功的演员,也是获利甚丰的投资人。
但也有计划外的东西,那就是她的恻隐之心,还有那些心疼。这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东西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太投入的演员,戏散了却走不出自己的角色。
她说不出好坏,也不知道这一份恻隐之心在未来的日子里,终将使她发生更加计划外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