里不是研究所的公寓,不是她们改造过的淋浴间,没有镜子,它看不到她有多动人。但解析她的真实想法已是件极为暧昧的事。
“你可以讨厌我,但不要讨厌自己。”它说道。
压力稳定后,水温逐渐变热,程冥止住轻微的战栗,听着它一字一句清晰明了,不觉抿起唇。
最讨厌的地方在于,它太懂她,总能轻而易举从内部撕破包裹她的薄膜,让她丧失安全感。
自从知道她们是同一个体的表里两面,她与它的每一句对话都像是反的。
“我讨厌你”——我喜欢你,可我厌弃自己。
“我恨你”——我爱你,可我没有那么爱自己。
我不接受你,只是我无法接受自己非人的身份。
唯有死亡,我会欣然与你同往。
“你也可以把所有责任推给我,反正,我是因你而存在的。”小溟继续道。
程冥嘴唇有些发颤,短促吸一口气,又缓缓倾吐出来,闭上眼,任密集的水滴拍打在她额头、脸颊、下颌。
呢喃自嘲:“我真应该把现在的样子拍下来,看看自己像什么样……自言自语的疯子。”
她偶尔会觉得,比起自己,它就像是孤僻阴湿的土壤养出的饱含着爱意的花朵,她畏怯、敏感、多疑,而它总在直白地面对世界和她,饿了要去觅食,活着会不惜一切剿灭敌人,爱她、想与她结成配偶、想要得到满足,就坦白地告知并付诸行动,从不回避。
生欲,食欲,爱欲……所有赤裸的原始的欲望,都坦荡呈现在它身上。
抛去人类惯有的“虚伪”,它宛如镜子映照拆解着她。
她不知道自己陡然生起的情绪是否应该归于感动,但诚然,这一秒她想要落泪。
它不断地、反复地告诉她,你不是一个人。
我等你彻底接受我的那天。
我陪你,等你彻底接受自己的那天。
……
对面房间。
严蓉抱着笔记本电脑,指尖残影般划过,正在键盘上快速敲击。
程冥以为她要休息,走之前没有打开台灯,开关有些远,她也没去摁,于是幽暗的室内,只有屏幕亮起的红色错误提示映亮她的眼眸。
这是已经第三次尝试。
药企信息安全部门关闭了全部权限,严防死守她接入。
严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,许久未有的疼痛从骨缝间微弱翻涌上来,熟悉又陌生。生活平静太久,曾经于她是日常,如今却几乎无以忍受。
神舟药企到防御中心的部分通讯信道是她辅助加密的。
将键盘拨正,她思索片刻,更换目标重新破译,远端操纵构造出一条新路径。
控制住相应地址下全部电子器件,眼前的屏幕变成蜂窝状的更小屏幕,无数端口她将发出的信息递送到目标面前。
这次对面不能不理了。
很快,消息顺着隐秘网络传回,一行行重复的字显示在蜂巢小格间。
她点击其中一格,字体放大,占满全屏——
“我以为这是我们双方的默契。既然你已经寻到下家,合作终止。”
数字信号驱动像素点变化,像有一阵虚拟的电子风吹过,这排字在明灭闪烁。虚伪的文质彬彬背后,是满含恶意的嘲弄。
接着,对面直接断掉电源,中断链接,连带她的窗口光源也暗下。
黑漆漆的屏幕浮现她的轮廓,苍白的面孔在这阴暗环境里鬼魂般恐怖。
严蓉丢下电脑,任其在柔软床垫上砸出一道深坑。
用完的药瓶堆放在抽屉里,她想起身去看看有没有可能还有剩余的量,脚掌刚刚踩上冰凉地板,膝盖却蓦地一软,她直直倒下去。
仓促间想抓住轮椅扶手,不料方向不巧,轮胎打滑,轮椅也被拽倒,发出“嘭”一声巨响。
门外,刚走出浴室的程冥听见了这一声。
“蓉蓉?”头发还闷在湿漉漉的浴帽里,她扣好衬衣,连忙推门进入。
砰,灯打开,驱散黑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