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先朱瞻基也曾观摩过祖父和父亲处理政事,也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登基,该如何挥斥方遒。可到了自己亲手执掌,才发现真是千头万绪,错综复杂。
该是救援为先,还是缉贼为主?该交由南京哪一个衙署负责?这些衙署要恢复运转,该超擢副职还是从候缺的官员里递补?是临时护印还是颁给正印?
更别说还有军队调度、黎庶安抚、国库支应、城防安排等一系列繁剧事务,光想一想,就让朱瞻基头快炸了。最麻烦的是,京城一应开支,皆要仰赖江南漕运。南京一乱,整个南直隶和浙江布政使司必受波及,若南北漕运因此中断,那就会是整个大明帝国的大麻烦。
即便是他撒出去追查真凶的于谦、吴定缘,也不是那么令人放心。两个人身份虽无嫌疑,能力高低却无定论,案子能追查到哪一步很难讲。
朱瞻基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,又啜了一口茶,只觉舌苔无比苦涩。经筵老师整天讲帝王为政之道,临到他真正开始履行监国之职,才发现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一段也用不上,真正操心的都是琐碎至极的庶务。皇帝,可真是不好当啊。
他越想越觉得胸口越发烦闷。殿中的一切事物都看着不顺眼,那金柱,那藻井,那枋头,恍若一道道牢笼,把他困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,艰于呼吸。朱瞻基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些看似堂皇的深邃宫殿,他更愿意陪祖父去北方那开阔的草原,更想游历观看世间的变化无穷。从前被东宫师傅读史书时,朱瞻基最不能理解的,就是前朝那些在皇城呆一辈子的皇帝,他们难道不会腻吗?
“父皇,我该怎么做才好……”朱瞻基在榻上喃喃。
洪熙皇帝的毕生夙愿,就是从苦寒之地迁回南京,这件事他交给了自己儿子来完成,这是何等信任。结果还没进南京城,朱瞻基就陷入这么一个烂摊子,父亲会怎么看?
他实在憋闷透不过气来,索性站起身来,决定出去溜达一下。反正整个皇城都在禁军控制之下,应该没有安全问题。
宦官和侍女们都留在外殿檐下,他们知道太子刚刚经历了什么,都敛声屏气,唯恐哪声呼吸不对,惹来祸患。朱瞻基一走到殿口,便有两个小宦官惊慌地跑过来,恳请太子回榻上休息安神。他们想伸手过来拉扯袍边,可反而拽出更多褶皱。
朱瞻基瞪了他们一眼。南京的宦官果然蠢笨,连最简单的侍衣都不会。
当然,也不怪他们。自从永乐北迁之后,宫城里无人居住,只保留了直殿监一个衙门负责定期打扫。这两位不过是直殿监的小小奉御,根本没伺候过贵人,哪能跟大伴相比。
一想到已然粉身碎骨的大伴,朱瞻基心头又是一沉。从他记事时起,大伴便随侍左右,比起父皇母后都要亲近些,可惜两人之间最后一次对话,朱瞻基还是在跟他怄气。懊恼与痛惜两种情绪,悄然流泻而出。太子忽然想到旁边还有人看着,不想被他们看到自己的软弱,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,把泪水憋了回去。
“惜薪司在哪儿?带我过去看看。”他忽然发话。
两个小奉御楞了一下,不明白太子怎么提出这么一个突兀的要求。朱瞻基没有解释,只是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要求。他们不敢忤逆,只好在前头引路。
惜薪司是内务二十四衙门之一,负责宫中所用柴炭的采购、积储。不过对于宫人们来说,这里还有另外一个用处:洪武皇帝有过祖训,严禁宫人在宫内烧香禳告。倘若宦官或宫女有亲人去世,碍于规矩,只能跑到惜薪司的官署旁偷偷摆一块牌位。
惜薪司日日都要焚柴烧炭,牌位摆在附近,就当是降香拜祭了。
久而久之,这里便成了一个非正式的宫人祭祀之地,他们私下里会把“惜薪司”称为“奉忠庙”,因为忠孝难以两全。
朱瞻基有一次跟大伴聊天,才得知宫里还有这么个规矩。大伴还感叹说:“内臣无儿无女,死后就是一抟黄土。咱家也没什么念想,只要能有几个小宦官惦记,给我在奉忠庙里摆块牌位,享几缕青烟,就算是福缘至厚喽。”
朱瞻基突然决定去南京惜薪司,是打算先帮大伴遂了这个心愿,不负相陪一场。
这是祖父永乐皇帝教他的窍门:如果一个人面临纷乱局势,一时难以措手,不妨先从做完一桩小事开始。一个个麻烦由小及大,逐一解开,你不知不觉便进入状态了。古人临事钓鱼,临战弈棋,都是这个道理。
宫城的惜薪司就在西华门内,毗邻内运河,柴薪精炭这种大宗货物可以直接运入禁库之里。朱瞻基出了长乐殿,蹬蹬蹬蹬一路朝西走去,两个小奉御诚惶诚恐地在前头引路,后头还跟着一串宫女与护卫。这一支奇怪的队伍穿行于空旷的宫殿之间,给宫城增添了几许诡异的生气。
不一会儿功夫,他们便走到了西华门。在紧贴城门左边的高墙内侧,有几间直脊无廊的排房。门阶与窗格上满覆尘土,朱色的墙面被雨水剥蚀得很厉害,看上去斑驳不堪。宫城久无人住,柴炭用度极少,惜薪司这里自然也是门庭冷落。
朱瞻基忽然想起来